2011年5月4日

解開自我審查的金剛圈 【刊於記者之聲4月號】陳曉君

圖片由人權監察提供

這是一道很短,但很深很新的疤痕。

我拍拍她的肩膊,一滴淡紅色的水沿著她的臉頰緩緩落下。


是淚水,還是血水,其實我分不清。


「又一篇報導被『槍斃』了。陳小姐,你幫忙一下,找外地媒體幫我把做好的新聞發出去吧!」


這名內地記者,挺直身子坐在咖啡室的沙發上,手握著她工作單位的報章,告訴我她每天工作,就如冒著槍林彈雨:被保安員毆打、被金錢利誘、被編緝「槍斃」報導……在一條窄得不能想像的夾縫中,為人民發聲。


當世界各地記者努力找獨家新聞時,有一些角落,記者卻把自己努力做好的獨家報導通過其他記者,發放出去。


其中一個角落就是中國。


根據國際記者聯會最近的調查指,中國官方去年發出多項禁令, 禁止內地媒體披露關於公共衛生、自然災難、貪腐及民間維權活動等報導。較開明的《南方周末》及《南方都市報》的終審權亦已收歸廣東省宣傳部。以往以廣州為 基地的報章,可以報導北京的黑監獄或河南的煤礦爆炸。但這種「井水可犯河水」的異地監督報道,已成泡影。


「保護」記者 「善意」阻撓


有幸地,在相對自由的本港及外國媒體工作的記者,在內地採訪時或許不用為了工作以致頭破血流。但面對的,是一浪又一浪「善意」的阻撓。曾經在雲南西雙版納 報導有關大規模種植橡膠樹而破壞當地生態時,官員說出於「關心」,為了「保護」記者的安全,硬著要跟你一起採訪,直至記者離開。也曾在訪問數名於一家大型 外資電燈泡工廠工作,中了水銀毒的工人後,接過多個匿名電話,告訴我「不要繼續採訪,要不然會害得他們(受訪者)很慘。」那刻,我不禁慨嘆,原來水銀再 毒, 也毒不過人性。而每次那些「大阿哥」來襲時,相信記者們都會問,究竟我們的工作是幫了他(被訪者),還是害了他?


但無論當地政府或公安機關怎樣介入記者的採訪也好,在中國,記者的最大敵人,往往是自己。由於記者的通訊設備長期受監視,加上對《保守國家秘密法》「國家秘密」之定義含混不清,記者因缺乏安全感而不自覺地自我審查。


但《南方都市報》創辦人程益中早前在香港的演講中指出,「真正的禁忌是不可以動搖共產黨的執政,其他是可以變的。」動搖共產黨的執政,包括報道支持分裂共 產黨的意圖,預早披露未發放的政策致國家利益損失等。 其中一條潛規則是,只要內地報章有報道的,境外記者是可以採訪的。


少接觸內地媒體的人誤以為內地媒體都是「喉舌」,只會報喜不報憂,但皮革奶、多次為村民上訪的浙江省寨橋村村長錢雲會之死的報道也在內地廣泛流傳。在中國,記者要做的,是程所指的「在不違法的情況下,用盡言論空間」。


以上種種,為在內地工作的記者帶來不少挑戰。但記者還要面對不少「思想衝擊」。落滬一年半,部分來自香港的銀行家、地產商及廠家都異口同聲跟我說,「你這些80後,只懂批評,你們根本不明白中國國情,哪一個發展中國家沒有問題?現在當記者的,要客觀一點。」


對不起,我不知客觀為何物,我只會為事實,人民須知的事實說真話,因世上是沒有完全客觀的報道。商界的朋友是中國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之一,他們這樣說,無可口非。我們只是站在不同位置看事情。


什麼也是 什麼也不是


直到遇上曾於1989年6月到北京採訪的前行家,他跟我說,「這些年來,中國某些省份是有選民直選鄉長。 再說,『我爸是李剛』的回響以至裁決都是一步步社會進步的鐵證。你不能要中國一時三刻改變過來,我同意它有很多問題,但我對中國很有信心。」


他的一席話,我想了很久,對於前者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但對於一個見證過八九民運的記者,又看見今日一個又一個的維權人士被打壓,他還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解。我是否真的只鑽在看不好的東西,我是否沒有客觀看中國呢?


所以,在內地工作的記者,會不停問自己該如何從這「要客觀」的籠子中跳出來。更困難的,是怎樣理解中國的複雜性。一分鐘前看見當局「和諧」了劉曉波的報 道,一分鐘後卻得悉中國中共退休元老上書要政治改革。一邊廂對著黃浦江,聽拿著紅酒的上海暴發戶怎樣說「中國明天會更好」。及後跟他說「讓子彈飛」,他卻 滔滔不絕跟我說電影如何道盡中國社會道德衰落,並計劃申請投資移民,拿外國護照傍身。這些兩極在這個空間交錯,你看見的,聽見的,好像什麼也是,什麼也不 是。


在上海待了一年多,北上前告訴自己希望本人回歸香港之日,能用一個新的角度看我們的祖國。其中一個新角度,就是怎樣了解中國的複雜性 ﹣ 要如何屏棄普遍港人,對中國那種非黑即白,即中國只有農民或買LV的暴發戶,被洗腦的同胞或維權人士的二元對立思維。而唯一能紓解這種困惑,就是多看、多 聽、跟官員打交道了解來年政策方向,也要與樓下報紙檔阿伯「吹水」打探民情。收集的可能是南轅北徹的觀點,但要有一個廣闊的胸襟從多面接收資訊。而多看的 同時,要對某些普世價值觀有所堅持,包括基本人權、言論及宗教自由。我相信,經過時間的洗禮,定能從這個困惑中走出來。


踏出咖啡室,風和日麗,看見一道曙光,為只有零度的上海增添少許溫暖。但只要閉上眼,聽到的卻只有一連串具壓逼感的地盤打樁聲及嗅到路上的廢氣。原來現今我們面對的,是誤以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卻處處隱藏危機的時代。


跟那位記者臨別前,她跟我說:「真希望通過與你的結識,能讓你帶領著我趕往記者世界中的另一扇門,呼吸從未有過的新鮮空氣。」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祖國,記者們,原來要學懂怎樣細看風雨雖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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